|
|
电梯早就坏了,门半开着,一辆坏掉的购物车挡在电梯门口。迪马压下箱子的拉杆,拎了起来。楼道散发出一阵浓烈的尿臊味儿。如果不是在这个时候,这座楼里就会有人放说唱乐,有人吵架,还是很有生气的。如果发生了交火,也没有人会听到,甚至也没有人在乎。一个不到十岁的小孩走了过去,塌鼻梁,瘪瘪的面颊,迪马认出这是胎儿酒精综合征的典型症状。他的风衣口袋里露出一支手枪的枪把,白色的手上文着一条龙。小孩停下脚步,先是盯着包包,然后看着迪马,好像在想些什么。迪马想,这就是后苏联年轻人种出的花朵。他开始怀疑不带枪是否是一个正确的决定。这个小男孩面无表情地离开了。
迪马敲门的时候,公寓的金属门发出沉重的钝响。没人。他又敲了敲门。终于,门被拉开两尺,两支洞黑的枪口伸了出来,在这儿就相当于门口待客的擦鞋垫了。迪马向后退了一步,这样他们就可以看到装钱的箱子。枪口后面的两张面孔都戴着滑雪面具,他们两个向后退了一步,让迪马进去。房间里是黑黜黜的,桌上的蜡烛宛如鬼火,空气又热又干,萦绕着烧烤食物和汗臭的味道。
一个人用枪指着迪马的前额,另一个矮点的家伙在他身上从上到下拍了一遍,还捏了捏他的卵蛋。迪马压制着自己不要踢飞他,强令自己的脚待在地上,脑子在不断收集数据。那个矮点的家伙应该是奔三的年龄,左撇子,左腿移动有些僵硬,略有罗圈,可能是左下腹部或者臀部受过伤。这个弱点可资利用。另外一个人很高很挺拔,将近两米高,看起来年轻一些也匀称一些,但身为恐怖分子,吃的不咋地,而且锻炼也不足。如果能看看他们的脸,也许能有所帮助,但是他的工作已经教会他从动作和身体语言判断出一个人的性格。戴面具就是虚弱的标识——另外一个有用的指标。指着他脑袋的枪在微微颤抖:这说明没经验。
“够了。”
远端暗处传来一个声音,然后又是一阵阴森的轻笑,迪马立即认出来这个声音。他逐渐看清了房间:一张矮桌,上面有几根蜡烛,一个外卖比萨盒子,三个空波罗地罐头盒,还有一对老旧的APS斯捷奇金冲锋手枪和几个备用弹夹,除此之外就啥也没有了。桌子那边是一个巨大的红色塑料沙发,看上去像是从廉价家具店买来的。
“你老了,迪马。”
瓦茨安耶夫用力撑着拐杖从红色沙发上站了起来,沙发“吱吱”作响。迪马几乎认不出来他。他的头发已经稀疏灰白,半边左脸严重烧伤,一道光滑的铅色伤疤从耳朵贯穿至嘴角。他丢掉拐杖,张开双臂——手指上骨节突起箕张。迪马迎上前去,让瓦茨安耶夫抱住自己。他亲了亲迪马的两颊,向后退了一步。
“让我看看你。”他笑了笑,迪马发现他上颚半边牙齿都没有了。
“至少努力扮得像个恐怖分子。你说话听上去就像是我姨妈。”
“我看到你的头发有些白了。”
“至少我牙齿还齐,耳朵也都在。”
瓦茨安耶夫又笑了笑,摇了摇头。他笑的时候,黑色的眼珠几乎埋在面部的褶皱里。迪马见过生死之间各个阶段的人,瓦茨安耶夫看上去像是靠死亡更近的那一种。
他叹了口气,在这个时候,他俩又是为了伟大事业和苏联团结而生死一心的兄弟同胞了。
“历史对我们太过严苛,迪马。向往日干杯?”他猛地挥了挥手,朝桌子上半空的酒瓶指了指。
“我已经戒了。”
“叛徒。”
迪马看了看自己的右边,发现了两具尸体。都是女人,身上半盖着一张毯子,一个女人还能看见脸孔,上面画着浓妆,像个洋娃娃。
“那俩是谁?”
“以前的房客。没有按时付租金。”
他俩现在沉湎于往事中。瓦茨安耶夫向后退了几步,掀开了沙发上鼓鼓的一捆。
“请允许我介绍一下客人。”
迪马几乎认不出来这个人就是照片上光鲜靓丽的卡提娅。她的风衣污秽不堪,几乎遮住了脏兮兮的脸庞,眼泡因为哭泣和疲劳而肿了起来。左手食指上的绷带脏得发黑了,还渗出一小块血渍,已经变成棕色。她那空洞茫然的眼神盯着迪马,迪马突然前所未有地感到一股奇怪的歉意正在刺痛自己。
“她能站起来么?我可没法把她背下楼梯。”
瓦茨安耶夫瞪着她:“她能说能走,而且现在她算是知道了另一半人是怎么过活的,也许会比原来懂点事了。”
卡提娅的眼睛盯着迪马,然后目光缓缓从门口移到左边,又回到迪马身上。迪马默念着过后要感谢她——如果还有以后的话。他朝箱子做了个手势,希望他们赶快开始点钱。
“你老了反而变得贪婪,瓦茨安耶夫。或者这就是你的养老金?”
瓦茨安耶夫盯着钱,若有所思地点了点头:“你还有我,迪马,我们都永远不会退休。你为什么在现在这个操蛋的年头还要死赖在那个粪坑一样的地方?”
他们互相对视了一眼,忽然之间,分开的这么多年时间都烟消云散。瓦茨安耶夫伸出手,紧紧抓着他的肩膀。
“迪马,迪马!你需要与时俱进。这个世界正在变化。忘掉过去吧,连现在也一起忘掉吧。正在发生的事情将在未来改变一切。相信我。”
他大声咳嗽一声,露出光秃秃的牙龈:“我们生活在美国人称为末世的时代——但并不是以他们想象的方式。上帝不会来到这里,我能肯定。三个字母:P-L-R。现在是重新捡起波斯语的时候了,兄弟。”
|
|||||